恢复增长,生死攸关
最近一个科技大厂裁员15%,有一个服役快十年的老朋友也在名单上,不过他说,就算是不被裁,年后也打算走人了。
我就问为什么,他说这两年行业忽然萎缩,人都心慌,都知道脑袋上悬着一把剑,随时会掉下来,很多人就自然更想出成绩,用来自保。但行业不景气,出成绩更难,很多中层就逼着下面人去闯,去试,如果错了,那是当事人的罪过,如果有了成绩,就被中层包装成自己的成绩,这样一线的人心态就可想而知了。这个老朋友说,企业还是那个企业,可味道变了。
这还只是内耗,更厉害的是内斗。
有的企业往前翻旧账,一年的,三年的,甚至十年的,查出你有问题,甚至还能被送进去。有增长的时候,哪怕只有1%,大家都是朋友,一起去奔美好的明天,没有增长,哪怕只有-1%,每个人都忽然成了敌人,得从别人嘴里抢东西吃。
静下心来想一想,假如我过去20年,每年工资都会涨5%,但今年忽然不涨了,冻结了,心态一定会是非常大的变化。以前每年5%,那是确定性,生活会越来越好,但一旦不涨了,确定性就没了,今天不涨了,明天可能会跌10%,后天可能跌50%,没人知道。
没了安全感,人肯定慌,一旦自己消化不了,就必须向外面去发泄,挣扎,大家的情绪挤在一起,就会踩踏。
不再增长,是一个性命攸关的事情。当一个肌体已经习惯的高速或者稳健增长,一旦停止,内部的习惯突然被打破。高速路上本来畅通,但一旦有一个车,仅仅是一个车,忽然减速,就会一连串的追尾,瘫痪。
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一到衰退,企业必定裁员,就算是利润非常丰厚、完全养得起闲人的大厂也会裁,因为裁员使得两个指标迅速改善,每个人需要干的活忽然多了,就没精力去看别人,人均产出也忽然多了,人跟人之间的空隙就都出来了,那就是安全地带,不再是人挤人的那种压迫感。所以一裁员,内耗和内斗的气氛就会稀释很多。
企业倒是可以裁员,把压力释放给社会,但国家却不可能裁员,再弱的人再负能量的人,也得一起往前走,所有内耗和内斗就只能由社会来消化。历史上一旦经济萎缩,就容易发生战争,战争最容易把情绪转移出去。但如果一个国家没能力或者不愿意发动战争,那内部就会遇到问题。
秦国是一个例子,在一统天下之前,秦国强得没对手,可一旦一统天下,二世而亡,最直接的原因,土地和军功没有增长了。之前,每打赢一仗,就有新的土地用来奖赏战功,可忽然没仗打了,战功和土地瞬间归零,战士们忽然没奔头了,他们就要开始提问,开始寻找新的出路。
你可能会问,没军功,没新的土地分,怎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了?
秦国为了把所有人捆绑在高效率打仗这件事上,做了很多事。比如,不再分封诸侯,搞由中央直插到底的郡县制,把传统诸侯的权力拿走了。比如,解散大家族群居,父子兄弟要分家,亲人成路人,这就把本属传统家族内的权力拿走了。比如,重农抑商,把商业这种能把民间财富集中起来的力量拿走了。比如,严刑峻法,在路上倒垃圾会被在脸上刺字,再规定户籍,几户人家绑在一起连坐,知人犯法而不报,则腰斩,把个人的一部分权力也拿走了。
这些权力集中到秦王和其官僚体系里,就为了一件事,高效率打仗。但当普通人的权力都被拿走,他们至少在潜意识里会问:我会得到什么作为回报。当不断有新的土地和军功作为回报,就转得动。但当不再有新的土地和军功,个体就觉得不划算了,他们只能面对严刑峻法而不再有良田厚禄,这个时候,体系从内部开始瓦解了。
陈胜吴广为什么要揭竿而起?因为天下雨耽误了赶路会迟到一两天,就因为这一点点事,竟要杀头。以前要杀头也可以忍,因为毕竟潜在利益是大大的,万一打赢了仗,高官厚禄。可现在没高官厚禄的可能了,不需要忍了。
一个高效转动几十年的系统,忽然一个齿轮卡住了。这套系统以前能对外爆发多大的力量,一旦内部卡住,就会在内部爆发多大的力量。
罗马也可能是一个例子。有学者认为,罗马的衰落起始于罗马帝国第一任君主屋大维时期,当时罗马军团在莱茵河第一次败给了日耳曼人,虽然之后几百年,罗马也一直在东方和其他的战线持续攻城略地,但第一次败于日耳曼人,在实力上给罗马立了一个瓶颈,同时也在心理上立了一个瓶颈,那就是罗马的战斗力不可能无限扩张,会跟秦国一样面临无战可打的情况。
跟秦国又不一样,罗马无仗可打产生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,是靠打仗劫掠的奴隶开始减少,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。
罗马强大的战斗力,几百年里源源不断把战俘变成奴隶,罗马因此有了繁荣的“奴隶经济”,这些奴隶不被当成人,就是“消耗品”,使劲的用,死了就死了,反正明天有新的送来。可一旦奴隶数量萎缩,价格提高,主人就得对奴隶好一点了,要吃好睡好,不能过劳,活得越久越好,甚至当前方完全没有新奴隶送来时,就希望老奴隶生小奴隶,世世代代有奴隶用,于是还要让他们结婚生子,组建小家庭,再然后,这些奴隶有很大的自主权。
结果就是一句话,养活每个奴隶的成本大幅提高了。之前,奴隶们每天生产奢侈品、橄榄油、葡萄,卖给城里的富人,可后来,奴隶每天种麦子、烤面包,给家人以及农庄自给自足,于是,供给城市的奢侈品和商品少了,商业和商人阶层、以及银行就萎缩了,大量人离开城市去乡村讨生活,随之城市生活萧条了,建筑、音乐、辩论等等“文化”也萧条了,罗马人渐渐失去了“精神”上的自信。
致命一击来自于兵源的萎缩。之前几百年里,罗马的兵源主要来自自耕农,自耕农的次子没有继承权,所以参军,通过军功获得土地,因为没有其他选择而非常奋勇,这保证了罗马军力的强大。但在长达几百年的战争里,这个阶层的数量逐渐减少,而战俘的数量空前壮大,奴隶代替自耕农,成了罗马经济的支柱。
后期的罗马,很多人宁愿去农庄做农奴,过小日子,也不愿意冒死打仗,农场主也愿意帮助这些人隐藏身份。罗马军力逐渐空洞,于是不得不去边缘地区的“野蛮民族”当中征召士兵,相当于雇佣兵,给他们钱和土地作为报酬。就是这些“外人”掌握了罗马帝国的国防,最后也是这些人反戈一击,葬送了西罗马帝国。
大秦和罗马都是强极一时的大帝国,今天的美国又如何?
俄罗斯和伊朗这两个油气大国,分别从2021和2022年开始接受人民币结算,前几天阿拉伯国家也同意用人民币结算。自从俄乌战争,美国冻结俄罗斯的外汇开始,印度和巴西这些金砖国家都怕了,开始强力推动用自己的货币结算像石油这样的大宗商品,免得被美元绑架。
石油人民币,跟石油卢布的出现,很像当年罗马军团在莱茵河败给日耳曼人,表示美元就像当年的罗马军团一样,不可能征服所有地方。
美元被称为一种霸权,他有军队一样的功能,同样有源源不断向外吸血的能力。美联储印了一张纸,这张纸就可以从其他国家买到粮食和石油,但比如刚果的中央银行也印了一张纸,却不能去其他国家买到任何的东西。
疫情期间,比如刚果是不会直接给群众发钱的,因为商品就那么多,钱印得越多,只能引发通货膨胀,大家分到的商品不会变化。而美国能给群众发钱,这些纸可以从其他国家买到粮食和石油。
现在人民币和卢布也可以在某些地方买到粮食和石油,这些地方就是当年罗马军团战败的莱茵河畔。
其实,任何一个生命体,国家、企业、个人,都不可能永远增长,都一定会回撤,这是我们不得不面临的问题,分别只在于,究竟是硬着陆还是软着陆?
硬着陆就是从10%的增长,一下掉到零以下,中间没有缓冲,就像高速路上有一辆车忽然刹车,必定连环追尾。软着陆就是从10%跌到8%,再到5%,最后是0,持续一段时间,就为调整思路、改变习惯带来了机会,等到最终跌到0,人已经适应了,不再有崩溃的风险。高速路上,所有车同时减速,慢慢减下来,最终所有车都会停止,但没有事故,大家都活着。
秦国就是硬着陆,统一中国之后,在东亚大陆这块相对封闭的地区里,已经没有可以继续征服的国家,相当于从高速增长一下跌回零,引发崩盘。罗马是软着陆,他比秦国幸运,地中海连通欧亚非三块大陆,虽然在北部莱茵河受到挫折,但在东部的东欧和亚细亚,在南部的北非,持续开疆扩土。虽然屋大维已经踢到了铁板,但罗马帝国还是延续了几百年。
这几十年的日本是一个奇妙的例子,他是硬着陆,忽然坠落,却又没崩盘。最鼎盛期日本是全球GDP第二,人均GDP是美国1.5倍,即使萎靡几十年,人均GDP只剩美国60%,但还是全球老三。
日本没有军事独立,美国驻军一直用枪顶着这个国家,决定了这几十年间的两大命运。
第一条,因为被驻军,所以85年被迫签广场协议,成了美国转移国内经济危机的替罪羊。从一美元换240日元,两年内涨到换120日元,十年内换79日元,升值三倍,本来横扫美国的电视和汽车、半导体就卖不动了,很多人失业还不起贷款。并且大量外资涌入,等着日元升值赚差价,这些热钱推动楼市和股市上涨,引得本国资本也涌入,资产泡沫越滚越大。一面是实业萎靡,一面是虚火旺盛,当时一个日本竟可以买下四个美国,泡沫破裂只是时间问题了。
换做一个有军事独立的主权国家,就不必如此,虽然真正军事独立的屈指可数,而一旦拥有,就可以不让货币升值,保证出口竞争力,可以研发芯片,造更有附加值的产品,可以搞一带一路,扩大外部市场,总之是倾尽国力维持增长。
第二条命运,因为被美国驻军,手里没枪,所以当连环撞车式的经济衰退之后,既没有对外战争转嫁危机,也没有内部革命,于是日本所有的衰退所产生的矛盾和情绪都是四个字,“内部消化”,打落牙齿和血吞。外面人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日本,实际上为消化这些矛盾付出惨重的代价。
90年大衰退之前,日本经历了二战后长达45年的高速增长,跟我们改革开放40多年相似,这时的日本人都是“昭和男儿”,无限的乐观,相信房价永远会涨,工资永远会长,他们放开消费,贷款30年买房,重金投入子女教育,一片盛世。
可90年开始大衰退,“平成废宅”涌现,年轻人不婚、不生、不买房,能坐公交就不打车,能看片度日就不找对象,不是为了节俭,而是进入低欲望社会,年轻人没有欲望、没有梦想、没有干劲。
日本1.2亿人口,疲于生计的“飞特族”就有2000万,没有固定工作,到处打零工为生,这群人里有家庭主妇,有学生,还有老人。还有200万“啃老族”,日剧《恋爱约会究竟是什么》的男主35岁,躲在阁楼里看书看电影,靠母亲的收入生活,自称“高等游民”。
90年之前,索尼花34亿美元买下哥伦比亚电影,三菱花14亿美元买下洛克菲勒大厦,大阪和京都的企业家买下加拿大森林、澳洲铁矿、香港豪宅,在纽约高楼上升起日本国旗。90年之后,松下、索尼、东芝相继大裁员,原本和谐甜蜜的雇佣关系也走向对立。
70年代以来日本社会形成了一种观念,只要努力工作,就会被终身雇佣,基于业绩和资历的工资制度足以让人老来也有好日子,大家愿意主动加班,奉献自己。
可大衰退来临,东西卖不出去,又要保利润,就剩下降低成本,从员工身上开刀,曾经被广泛认可的日式经营法宝,终身雇佣制,变成遥不可及的 “曾经的好日子”。
“吸血企业” 出现了,他们利用和摧毁年轻人,让员工过度辛苦的工作,在短时间内榨取全部价值,对身体和心理造成伤害,再抛弃。有的因为加班太多过劳死,有的拼尽全力却没得到肯定,自我了结生命,大量被公司驱逐出来的年轻人,从精英毕业生变成依靠社会最低保险生活的人,还有人永久陷入自我否认,足不出户,从社会消失。
日本政府为此修改劳动法,在一周40小时的基础上,员工加班上限不得超过45小时。不过企业总有办法绕开监管,员工也会主动接受 “被吸血”,过去十年始终岗位少而求职者多,这份工作你不干,还有无数人等着干,员工会签下自愿加班的协议。
2020年,日本雇员的实际总现金收入已经下降到97年,也就是23年前的83%。
从昭和男儿到平成废宅,从终生雇佣到吸血企业,是日本一代人、两代人为经济着陆付出的代价。如果恢复增长已不可能,那改变就不可避免,在上一个时代所形成的任何观念和规则,无论看起来多么正义美好,到了下一个时代就会被完全打翻。无论国家、企业和个人,要过渡到下一个时代,除了改变习惯、改变观念、接受现实,没有其他的办法。
几年前还喊着“睡觉都是浪费时间”的孙正义,刚刚宣布退休,他是一个反面的例子。
孙正义喜欢开大额支票,创业者需要一亿,他会说,给你十亿,可以更快吗,他喜欢让疯狂的人更加疯狂。这种激进的投资风格,在科技行业上升期会赚大钱,但在下降期,就会赔大钱。
孙正义早年投资雅虎,是2000年的世界首富,但2000年3月纳斯达克崩盘,他损失了97%的钱。后来孙正义投资阿里,这可能是历史上赚钱最多的单笔投资,他又起来了,后来做了高达1000亿美金的超大基金,想改变行业规则。但历史又重演了,新冠早期,科技股表现良好,2021年孙正义赚的钱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多,除了马斯克,但后来科技股大跌,孙正义又损失了很多钱。
在上升期,“勇于伟大”是一个好的策略,但在下降期,“谨防失败”才是一个好的策略。
30年河东30年河西,现在全世界进入了新30年,以前基调是和平和开放,以后可能是斗争和割裂。希望我们都有足够的智慧和定力,去做出合适的转变。